我是黄堂,是个游荡了六百年的孤魂。六百年前,因犯下一桩不可饶恕的罪过而被罚作孤魂野鬼,不准投胎转世,终日陷在自责忏悔中。六百年来,我背负着罪恶感在无尽忏悔的苦海里饱受折磨。直至今日,刑罚期满,在脱离苦海之前,我想最后一次完完整整、明明白白地说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好为自己赎罪,同时也为事件的受害者平冤昭雪。

我此生并不曾负过什么人,而唯一一次深深的辜负却是对武植。我与武植是同窗,他自幼家贫,人却勤奋好学,为人正直中肯且胸怀济天下之志,我见此人有点福相,便乐于与其交友。二十三岁那年我们本应同入秋闱,但我自知智力不足,遂依仗家中财物捐了个徒有虚名的例贡。而武植则在我的资助下顺利应试并考中举人。其后三年,武植更是发奋图强,尽管生活日益窘迫,时常捉襟见肘,不得已时还要效仿古人画饼充饥,但他初心不改,终日埋头苦读,一副志不达誓不休的模样。我信他日后必会大有作为,于是不时接济他,他很是感激。

我虽行为不够上进,但其实有一颗上进之心,考取功名这件事不是不想做,只是做不到而已。大概武植也是因为了解这一点,清楚我并非一个彻头彻尾不思进取的纨绔子弟才欣然接受我的接济吧!

一日饭后,我与他比肩闲游,说起日后的生活,我半开玩笑地拍着他肩膀叮嘱道:“武兄,有朝一日,‘苟富贵,勿相忘’啊!”他忙作揖道:“贤弟说笑了,富贵不敢指望,但是贤弟的恩情在下没齿难忘,来日必定好生报答!”“哈哈,瞧你说的!不过,我可真记下了啊,他日若真有事相求,还望仁兄顾念旧情啊!”“那是一定,贤弟之托,我一定倾力而为。”

不出我所料,武植果然守得云开见月明,进士及第后任阳谷知县,官虽不大,但总算摆脱穷困,步入了仕途。我因事在异乡滞留了几年,期间与武植少有书信来往,一是因为并无要紧事可谈,二是因为传达不便,索性就断了联系。不过,对他的情况还是略有耳闻的。

他本就长相俊逸,身形魁梧,加之文武双全,上任不久便娶得一位端庄识礼的大家闺秀潘氏,婚后两人夫唱妇随,举案齐眉,共同致力于造福阳谷百姓之事,在当地颇有声誉。

我在异乡几年屡遭不顺,正欲返乡另谋出路,却不料半道惊闻家中突遭大火,家业尽毁。我全部的希望都破灭了。仕途无望,商场失意,到头来一事无成。绝望之际,我忽然想起武植。

于是,收拾完残局我便去寻武植,希望能谋个一官半职也好养家糊口。见到武植,他精神依旧,容貌仿佛更加昳丽了,相比之下,我落魄得很。他携妻子设宴款待了我,席间重叙旧情,我趁机说明来意,他未说可也未说不可,只是让我暂且在家中休憩几日。我心生狐疑:莫非他不念旧恩,拖我几日送几两银钱再把我打发走?但要真是这样他也没必要留我住下啊!且待几天看看再说吧。

我这一待就是半个月。虽然每日好吃好喝伺候着,但几乎难见武氏夫妇一面,也从未听其提及我托付之事。以他现在的身份,随便给我个闲差绝不是什么难事,但他一直这样拖延着。我一怒之下卷起包裹离开了府衙。天下这么大,哪儿还混不出口饭来吃!在路上我越想越气,难不成我这几年的心血就这样白费了?我在他最落魄的时候雪中送炭为的是什么?如今他却不念旧情,枉费我这些年的苦心经营。我不能就这么善罢甘休!我能成就他也一样能毁了他!

我返身回到县城,经过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一个受过武植打压的豪右,我们拟好纸文当夜就贴满阳谷县的大街小巷,言其不义,指其不仁,责其不信,诋毁其妻与外人有染。果然,第二天整个阳谷县就沸腾了,大街小巷都在议论纷纷,有人说其人面兽心,有人将信将疑。我们继续张贴伪文,没出一周,武、潘名节尽毁。

我回返家中,被告知一个惊人的事实:武植早已遣人给我修缮房屋,为我置办家业,只等我回来打理,我顿时如遭五雷轰顶,头脑一片空白。我这才明白武植的良苦用心,他留我几日不过是想报恩叙旧而已,只是迫于公务繁忙没能顾上我。他不愿滥用职权,所以不给我差事,暗地里却早已为我想好后路。而我却使他名节尽毁!

我回家第二天,武氏夫妇相携自杀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百年后出了个施耐庵,写了一部叫《水浒传》的书,在书中他以讹传讹,用武、潘之名极尽诋毁之能事杜撰了一段不堪的故事,使得武、潘二人无故蒙受不白之冤,以致其恶名流传至今。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我。

为了赎罪,我以孤魂野鬼的身份受了几百年的折磨,今日终算解脱。而武潘二人的冤屈并没有得到平反昭雪,我讲出缘由,望后人查明真相,还武氏夫妇一个清白,唯此我于九泉之下方能安息。

(本文出自于山东理工大学报第三十九期第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