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我的良师益友刘世友老师
作者:丁香雨
(一)
“长歌当哭需在痛定之后”。今天,在我的恩师离世一个多月后,我才有勇气拿起笔来,因为这“痛”实在是太沉重了。
2013年7月24日,我的良师益友刘世友老师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噩耗传来,我正在烟台度假。虽然刘老年事已高,患心血管病已近10年,几次住院,大家心里有所准备,但他离开得也太突然了:两个月前,我前往烟台前买了营养品到医院去看望他,他还露出久违了的笑容;就在他去世的两天前,我给刘老的夫人秦老师打电话问候刘老时,秦老师还说“情况不错,你别惦记”,怎么两天后人竟不在了呢?我实在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心脏病复发,无法参加在淄博举行的告别仪式。不能为敬爱的老师送行,这成了我终身的遗憾!事后,刘老的女儿刘红告诉我,告别仪式那天下大雨,老天也在为刘老的离去而哭泣。仪式很隆重,去了很多领导和学生。低调的刘老,身后并不寂寞,我感到了几分欣慰。
(二)
刘世友老师是山东禹城人,1959年毕业于北师大中文系,是中文系才子。毕业后留校搞古典文学,后为照顾妻儿,调回山东,先后在淄博师专、山东理工大学任教,直至78岁去世。
他是没有直接教过我,却给了我重大影响的老师。
我与刘老的交往,始于1986年前后。
当时我和爱人都在宁夏工作,为照顾老人,我们想调到离家近一些的地方,可我家在北京,爱人家在大连,两个地方都属大城市,想调入极困难,而当时离两家都不算太远的淄博在招聘人才。在开学术会时,刘老把招聘的消息告诉了我在北师大的同班同学井维增,经井的介绍,我认识了刘老。我们是校友,但他的年龄与资历都堪称我的老师。我们开始了长达半年的书信来往,商讨调入淄博之事。
1986年,在刘老和其他朋友的帮助下,我调入了淄博市职工大学,爱人的调动却遇到了困难,我和8岁的女儿先到了淄博。我和爱人结婚十几年,从没分开过,我的身体又不太好,这次要一个人带着年幼的女儿,在一个举目无亲的地方,开始新的工作,那不安与失落是显然的。
是刘老一家像亲人一样迎接了我们!
至今我还清楚记得到达淄博那天的情景。女儿经不住长途颠簸,一个劲地喊饿,我心疼得直掉泪。那时没有出租车,更没私家车,没有条件“接站”。直到中午,我们才找到刘老的住处。找到刘老后,刘老一家早已准备好热饭热菜。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刘老。人家凭什么这样热情地招待素不相识的我们呀?我的内心,除了感动,还是感动。
没想到,晚上,刘老的夫人秦老师,又把刚炸好的香椿送到我的住处,而她自己还没顾上品尝。我和爱人感慨万分。我们运气怎么这么好,遇到了这么热心肠的人!都说山东人实在,我们算亲身体会到了。
帮我们安排好生活后,为不耽误女儿读书,刘老又赶紧帮我女儿联系就读的学校。找到刘老的朋友、职大马立华老师后,人家二话没说,步行了好远,带我们到了重点小学办好了入学手续。(在此,我也要对如今因病住在老年公寓的马立华老师,再次表示深深的谢意!)
更令人感动的是,刘老还抽时间给我那暂时没调来的爱人写信,表示安慰。就算是一家人,谁能这样细致、这样周到呢?想到这里,敬爱的刘老,您让我怎能不想您!
后来,我爱人也调到了淄博,我们两家成了没有血缘关系却胜过血缘关系的亲戚。每当我母亲到山东,刘老夫妇总要带着礼物看望老人,像对待自己的父母。所以,我母亲去世的消息一直没敢告诉刘老,怕他太动感情。
如今,我在山东已生活了近30年,居住的时间超过了在故乡北京的时间。山东生活成了我生命中的重要经历。我在山东开始了大学的执教生活,我和爱人在山东评上了教授、工程师,还在海边买上了度假房,这一切都与刘老分不开啊!刘老的离去怎能让我不伤心?
聊以自慰的是,我也算是懂得感恩的人。近30年来,我像对待自家的老人一样孝敬刘老,我把刘老家的事当成自家的事。每逢节日,我都没忘了带上礼物去看望;刘老的几个孩子的结婚、生子,我都没忘记表示祝贺;刘老生病的这十来年,我也总是尽力抽空表示慰问(近5年,我因帮女儿看孩子而不经常住淄博,但只要我回到淄博,看望刘老都是我的首要任务)。但是,这都不足以表达我对刘老的由衷感激。我为我有这样的好朋友而自豪,也为这样的好友的离去而感到万分悲痛!
(三)
刘老不只是我的益友,还是良师。
我最敬重刘老的人品,在“做人”上,刘老是我永远的榜样。
刘老谦和、低调,像一株幽兰,不招摇、不惹眼,却愈久弥香。
从外表看,刘老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他身材瘦小,貌不惊人,穿着朴素,但却一身浩然正气。他瘦小的身体里,蕴藏着无穷的精神力量。他全身最不寻常的就是那双睿智的眼睛,那目光敏锐而坚定。
1957年,他被打成右派,78年改正。他说,他从来没有过罪恶感,他坚信自己没有错,他用不着低头!所以他总是堂堂正正,不卑不亢。在我们相识的这么多年里,从来没听他讲过当右派时的苦难。他不说,但他不会忘。他是把精力用在了面向未来上。改正之后,他更加关心祖国的前途和人类的命运。当时他担任淄博师专中文系主任,为在系里树立正气,为培养合格的接班人,他到处奔波,费尽心血。他以他全新的理念引进人才,建立规章,使系里的工作在全省名列前茅。
即使在脑梗之后,他还是按时收听时事广播。他特意买了一个可以收短波的收音机,按时收听“美国之音”(那时政策已准许听,我们还是戏称他是“偷听敌台”),在比较中对国内外大事做出自己科学的判断,希望自己的祖国更快更好地发展。
文革中,分配他负责管理“反动学术权威”组成的劳改队。敏锐的政治头脑使他明辨是非,他知道昔日的老师是国家可贵的财富,应受到保护。于是,他冒着极大的风险,坚守着知识分子的良知和可贵人格,不但没在“牛鬼蛇神”面前使淫威,还借机保护他们。北师大著名教授启功、陆宗达、郭预衡等,都曾受到过他的保护。
文革后刘老当年保护过的老师都名声大噪,刘老反而远离他们,刘老最鄙视趋炎附势。
启功先生成了著名书法家,刘老除了为淄博师专图书馆求字一幅以外,自己个人没求一字。著名的古典文学专家郭预衡先生曾因受到不公平的待遇而不被重用,刘老却因郭先生的主持正义而对他更为崇敬,与郭先生的联系比过去更为密切。得知郭先生去世的消息,刘老十分动情,嚎啕大哭,以致引发了第二次脑梗。
刘老原则性很强。他担任学报总编时,正是我争取评正高需要发表学术文章的时候。虽然我们是校友,是赛过亲戚的朋友,但他没有利用手中的职权给我走后门发文章。我不埋怨他,他的原则性反而使我对他更为敬重。
刘老坚守良心,坚持原则,但不是寡情之人,他对亲人、对朋友充满了感情。
对孩子,他充满亲情。冬天里去他家,我不止一次地看到,刘老从他那黑色的手提包里掏出两块红薯,放在褥子下捂着,那是为爱吃烤红薯的小女儿多多准备的,等女儿放学后,刘老把还热着的红薯递给女儿。看着女儿满足的表情,刘老平时睿智、敏锐的双眼,露出慈祥的目光。
对朋友,刘老充满柔情。和刘老相处的近30年,我看到过坚强刘老的两次嚎啕大哭。一次是为郭预衡先生的去世(上文已提到了),另一次是为好友杨永信的去世。这后一次为朋友动情,就发生在几个月前我临来烟台去医院看望刘老的时候。本来他见到我很高兴,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但我告别时,他忽然说:“我那好朋友杨永信已离世,你知道吗?”说着,平日理性、坚强的刘老,竟然控制不住感情,嚎啕大哭起来。我知道杨老师离世的事,我是故意不提。我能从刘老的痛哭中体会到他对朋友的炽热感情,看出他的真性情。同时,一种不祥之兆令我心恸:在我与刘老告别时他提及此事,他是否联想到了自己?他是否提醒我,我这次与他的告别也可能是永别……?我冲出病房,我不敢再想,不忍再听。没想到,这一幕真的成了我与刘老的永别,我真的没有机会再见他一面,连最后的告别仪式也没能参加!这一幕就这样,永远沉痛地定格在我的脑海中……
(四)
“学为人师,行为世范“,这是北师大的校训。刘老践行了我校的校训。在我们相识的近30年里,刘老在“行”的方面是典范,是我的榜样;在“学”的方面,循循善诱,诲人不倦,是我的良师。
我调到淄博后,业务上有个很大的转折,从教中学改为教大学。虽然教中学我还算得上优秀,但教大学,我是一窍不通。当时,我一个人带着年幼的孩子,生活上有诸多不适应,工作又是全新的,这对我真是极大的考验。事事不服输的我决心争取大学从教生涯的开门红。学校一下子给我安排了写作课和现代文学两门课。我抓紧一切时间备课,终于利用开学前的暑假写完了教案。
刘老不但给我鼓劲,给我介绍大学教学的特点,还在百忙中手把手地教我。他冒着酷暑(淄博的夏天也是大火炉,光坐着也出汗),一页一页地为我修改了四大本教案,他像批改作文一样,在不妥处做了记号,再当面讲评。
在刘老的帮助下,我不但顺利地踢出了大学教学工作的“前三脚”,还先后当上了教务主任和中文系主任,得到领导的认可和学生的爱戴。我的每一点进步,都离不开刘老。
在科研水平的提高上,刘老也给了我许多指导和帮助,是我的引路人。
刘老教的是中国古典文学,但在现代文学上也有很高的造诣。我们在一起聊的最多的是文学,我至今仍十分留恋与刘老聊天那幸福的时光。那对我不仅是知识的学习,还有思维方式、人生态度的启迪和改进。共同的爱好、无拘无束的探讨,那滋润与满足是酒肉朋友永远体会不到的。刘老学识渊博,古今中外无不涉及。他的记忆力又极好,经常随口背出原文。可贵的是他思想开放、活跃,不时地冒出新观点、新思维。说到得意之处,他会滔滔不绝,露出孩子般纯真的笑容,那睿智的双眼闪动出迷人的光芒。
我的第一篇文学论文《谈梁遇春的散文》就是在刘老的启发下完成的。梁遇春是艺术上很有独到之处的作家,但文革前因政治原因几乎不准提及。就是改革开放后的80年代,学校图书馆也还没有他的作品。刘老就把自己珍藏的梁遇春作品集拿来让我看原著,过后我们又一起交流心得。可以说,我的那篇论文是我们共同的研究成果。
后来,刘老又把我带入了张爱玲世界。那是80年代中期。一天刘老给我送来萧乾先生谈张爱玲作品的剪报,那是现代文学界较早的张爱玲研究成果。从此,我对张爱玲由了解到热爱,张爱玲成了我科研的专题,从她的作品到人品,我都有了较深入的研究。甚至她对人生的看法,也深深地影响了我,使追求完美的我开始认识到人生本不完美的规律,开始直面人生。从80年代起,我陆续发表了几十篇章爱玲研究的论文,被一些刊物转载、索引,被不少年轻学者引用,逐渐地在张爱玲研究界有了一定的影响,这一切都与刘老对我的的“启蒙”放不开啊!
刘老不但帮我找作品,找评论,还找同一学科的专家与我讨论,帮我修改论文。而且,在做这一切的时候,都很主动、自然,好像这是自己应该干的,他没有任何私心,除了帮我成长,别无所求。刘老在世时,我多次说他是我的免费的研究生导师。其实,上哪去找这样无私的、循循善诱、诲人不倦又情同手足的导师去啊!
(五)
敬爱的刘老,您在世时,当我无偿地享受您的友情、您的教导和帮助的时候,我只是觉得自豪;现在,当您离去以后,这一切显得无比珍贵!如今,我再也听不到您的谆谆教导,再也看不到您睿智的双眼和慈祥的面庞,只能让您的精神在我心中成长!
刘老,我永远的良师益友!您的恩情我永生永世不会忘!来世我们还作挚友,我还拜您为师!每每想到去另一个世界时还会见到您这样的良师益友,都会减少我对离世的恐惧。
愿刘老安息!
(刘世友为古典文学教师,曾任淄博师专中文系副主任)